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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远的谢秋娘阅读答案

谢秋娘总也不老。当年在蓝冠歌厅听她唱歌听得如痴如醉的青绿少年们,如今有的弹出个大肚腩,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暴发了;有的开了顶,却将周遭的头发留成长长的一缕,盘绕上去掩饰,用时兴刻薄的说法,叫做“地方支持中央”。这伙人的太太,不是女明星就是模特儿,当初一个个还不是美人胎子?如今再看,若不靠着拉皮隆胸注射羊胎素,外加每周一次的保养,也是守得住功架守不住卖相了。只有谢秋娘,还是老样子。房地产巨头王企治每次来“秋娘小厨”,必定先嚷嚷一遍:“秋娘,你怎么还是老样子?

你这样漂亮,又总是不老,别人还活不活啦?”如果有其他客人在,谢秋娘便微微一笑,不搭他的腔,要是没有别人,她就会用那早年出名的云遮月嗓子缓缓地答上一句:“又寻我开心。还年轻什么?我从来没有年轻过。”

谢秋娘有没有年轻过,许多人都不记得了。只记得她这个样子好像有许多年了。当年她还不是二十二三的年纪,那打扮就是今天这样了。一年四季的旗袍,那料子,不是织锦缎,不是真丝,就是家常布的,往往是素色的,最多也只是小格子、碎花的,脚上一双硬底带袢黑布鞋,背后看像个二三十年代本本分分的女学生。可是,等她回过头来,那股子轻灵水秀,顿时叫人忘了她穿什么衣服。那时很少有人穿旗袍,她就穿,穿得自在,好像生下来就没穿过别的。后来穿的人满街都是,绷着胸部露着大腿,性感耀眼,她还是那么穿,倒把那些热闹衬得浅了。上海的大冬天还不是阴冷阴冷的?她也不过在布旗袍上面罩一件长大衣,黑色的。头发是盘起来的,用一支沉香木的如意发簪插着,颜色看着也不起眼,走近了却有股子淡淡的异香。据说这是她家传的物件。除了这支簪子,谢秋娘浑身上下再没有半点装饰。

不止一个女人说过,唉呀呀,年轻轻的这副打扮,太老气,别人看着也不像啊。五陵年少们自然不依,买了各式洋派时髦的衣服来送她,她都笑笑收下,却一次也没穿过,还是穿着她那半新不旧的布旗袍,弄得大家一片热心肠都渐渐收了。

只有一个人与众各别,这个人叫戴维,是个海外长大的华人,世家子弟,玉树临风,自然眼高于顶。也是前世欠下的,一见谢秋娘,便说:“没想到今天的中国还有这样苏州园林式的女子!”他对谢秋娘也算是真心实意了,送的花把她的化妆间都堆成花店了,每天晚上开着那部擦洗得铮亮的奔驰车在门口等,弄得蓝冠那些原先妒忌的姐妹都劝谢秋娘:“这样的人你都不嫁,你还要嫁到天上去啊?”谢秋娘原本就话少,这时也只是微微的笑。戴维最后来告别的时候,整个人都憔悴尽了,眼中添了许多岁月,看得旁人倒唏嘘起来了。谢秋娘眼里不要说雨水,连云彩都没有一丝。

十多年过去,原来那些娇艳的黯淡了,婀娜的走样了,谢秋娘才晚开的秋海棠一式盛开了。她不但装束没有变,容貌身材也没有变,只是眼角眉梢周身上下,多了年轻时没有的风韵和底气,越发的出众了。秋海棠经了露水月色,形状不改,颜色可是越发受看了。这也罢了,偏这枝秋海棠像涂了腊,时光的水珠和流言的尘埃都不能在上面停留,世道的变迁,人事的沉浮,都与她不相干。那起原先议论、轻视她的寻常脂粉们,到现在才焕然大悟,这个女人太有心机了,早十多年,就打下埋伏,到今天来杀她们个片甲不留!想想自己当初的花枝招展不留余地,悔得无可无可的,却也迟了。

说起来也不奇怪,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。父亲是留过洋的音乐家,回国后在音乐学院作曲系当教授,母亲原本是芭蕾演员,后来生了孩子改当了中学老师。家里那时住在福康里,谢先生和太太是整个福康里第一对璧人,两人又恩爱,晚饭后谢先生经常要抽上一支雪茄,而谢太太总要给他弹上一曲钢琴,那曲调后来秋娘才知道是肖邦的小夜曲。直到五六岁,家里都有全天的保姆,洗洗涮涮外带照管小秋娘和花园,谢太太自己下厨,做一手清清爽爽细细巧巧的淮扬菜,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妻外加一颗掌上明珠,偏生天下就乱了起来,好好的一户人家,轻轻巧巧就碾成了齑粉。批斗,抄家,还威胁说要赶他们出门,父亲哪里受得了这些,远远地找了幢高楼跳了下来,他不愿意惊吓了妻子和女儿。可是母亲偏偏是个心眼的,第二天就吃下整整一瓶安眠药,追随父亲去了。那时候,小秋娘六岁。一朵花刚刚打了骨朵,眼前就桥塌路断,冰封了整个世界。

蓝冠唱了三四年,比她的歌声更出名的是她的脾气。且不说下了台那身寒素的装扮,不施脂粉也够奇怪,单说哪有吃歌厅饭不爱说笑的?再熟悉的客人对她调笑,她也只是默默地,弄得人家亲近不得。性子这样孤拐,倒出了名,许多人偏偏要来闯一闯。可惜那些认真惦记上她的人,不管是挥金如土的商人,还是一手遮天的唱片公司老板,甚至是清清爽爽的书生,到头来都是没有结果,背后就有了流言,说她要么是等个心上人等不来,再不就是被人抛弃弄出了心病,有的干脆说她是姑子命。

最后娶谢秋娘的是一个外交官。这个外交官正要去欧洲赴任,偶然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,遇见了谢秋娘。那晚谢秋娘一见他就有些异样,不错眼地看他,还自己到那桌敬酒,外交官要点雪茄,她居然亲手替他点上了,仰着头看他时,一双秋水眸子里竟是悲喜交集。那个外交官第二天就单独来了。不过三个星期,他们就订了婚,然后就是轰动一时的婚礼,连报纸都报了,标题是:“万朵玫瑰铺就盛典才子佳人缔结良缘”,那天的谢秋娘一袭雪白婚纱,站在一身黑色礼服的新郎身边,一朵白云似的,唇边一抹安静的甜。婚礼之后,这朵云就随了丈夫去了欧洲。众人这时已经妒忌不动了,转而赞叹:啧啧,外交官夫人,风光不说,将来那份阅历见识,还了得!

水满则溢,月圆则亏。天下事总难逃这个道理。突然一天,谢秋娘一个人回来了。她和外交官离婚了,究竟为什么谁都不知道。到谢秋娘脸上找答案,她还是一点都没变,淡着一张脸,什么都不留痕迹,三十出头了,连皱纹都不肯有一丝。蓝冠的老板喜出望外地来找她,想请她复出,没等他开口,谢秋娘一句:“好久不见,你不会还在那种地方熬吧?”把他吓了回去。

然后上海滩突然就冒出了个新去处,叫做“秋娘小厨”。不知道的人问了半天,就会说“不就是一家餐厅吗?”那说的人便不甘心地说:“餐厅是餐厅,可是不一样。”“餐厅和餐厅,能有多不一样?嘁,洋盘。”“你才洋盘呢!你家隔壁那个大饼脸、腰身赛过柏油桶的戆女人是女人,张曼玉也是女人,那是一回事吗?”

秋娘小厨确实不一样。要说店面只是中等大小,菜式也是改良了的本帮菜为主,服务也并没有什么跪式服务或者女体盛一类的花头经,不但没有,连服务生都清一色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,合体白衬衣、缎背黑马甲,打了领结,严整得紧。说来不奇,可去过的人都觉得奇,偏又说不出奇在哪里,人人这样疑惑,便越发奇了。

做服装的杜石飞杜老大是老相识,当年还是小店主,就在蓝冠认识了谢秋娘,认了兄妹。开张没几天,便带了一拨人马来吃饭,一进门,自己先傻了眼。整个店堂豁朗明亮,装饰得那叫精细,一色儿胡桃木的桌椅,带着几分明代家具的味道。桌布、椅垫都是香槟色的,上面密密绣着艳粉红的海棠花。菜单是羊皮面的,里面是毛笔宣纸写就的菜单,用塑料封套套着。灯具用了宫灯式样的,无边喜庆的气氛。餐具是细腻骨瓷,拿在手里轻巧,看着半透明,纹样是各处见不到的,拿起来还带着温热。四壁都凿了花窗,两面是假的,画了远远的山水,仿佛可以走进去似的,有一面是真的,推开是一片丝绒似的茵茵绿草,草地尽头有三棵百年香樟树,风过处送来几声鸟啼。

“天气好的晚上,可以看看月亮。”谢秋娘笑微微地说道。杜石飞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打高尔夫的衣服不对味,带来的这些客户也都配不上。

等下一次来,已经是给他母亲作八十大寿,杜老大换了阿玛尼西装、圣罗兰领带,杜太太香奈儿套装,戴了三四根项链,盛大得了不得。谢秋娘还是旗袍,却是杏色的,一排秋香色盘扣,大红宫灯照着,比往日多了几分喜气,又破例在腕上笼了一个红玛瑙镯子,迎着老太太笑微微地道:“老太太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哪。”话音刚落,笙箫管笛便奏响了,奏的是“花好月圆”。老太太是广东人,一听就说:“好,这里好!”一顿饭,谢秋娘都站在老太太身后,斟酒布菜,腕上玛瑙镯子上下滑动,越发衬出整个人说不出的素净。一桌人个个惊艳,有的对人,有的对菜品,有的对环境。而杜老大八十岁的老母亲,拉着谢秋娘的手,喜欢得不住地说:“干闺女啊,你别是个仙女吧?生得这样好,又这样能干,这身气派呀,唉哟哟,**明星都比不上。”谢秋娘:“既这么说,我今天诚心要给您老人家做这个寿,不知道您老人家给不给我这个面子?”便执意不收寿席的钱,弄得杜老大越发过意不去,第二天叫人送来一个红包。从此索性把这里当成家里的餐厅,有事没事都到这里。

除了这些老朋友,还有一些新人慕名而来,却意外发现这里有不少名流,经常是这边一桌吃着,过来一个半生不熟的脸孔敬酒,报出名字“唉呀”一声,互相“久仰”,然后两桌并一桌边吃边聊。那些带了钱带了本事想要在上海滩混出名堂的人,渐渐认了这里是个结交人的好去处,吃饭倒在其次了。有人为了一纸批文要求一个常来的张局长,一连十来天到这里吃饭,谢秋娘看不过,替他打了电话到张家,探听到张局长出国了,要一个月才回来,这才免了那人傻等,走时千恩万谢的。店里的小伙子说:“大阿姐,你干吗告诉他?让他天天来,他又不是不付钱。”谢秋娘笑道:“这话没得叫人恶心。他这种人不是真心来吃饭,心神不宁东张西望,没得辜负了我的好酒好菜。”间或还有**演员、歌星戴了墨镜神神秘秘地进来,手下都见多不怪,只是寻常招呼。秋娘小厨还上了国外的观光手册,就有外国观光客拿着地图找来。

店堂一边有条走廊,走廊的地面是玻璃的,中间一排青石让人走路,玻璃下面是潺潺流水,有几片落叶,还有几尾小鱼,几乎透明的,平时不显眼,游到尽头扭身回来时,金属般的银光微微一闪。走廊尽头是一间茶室,少数客人饭后可以到里面喝一杯茶。茶室里的风光和外面不同,竟是简到了极处,青砖铺地,临窗一张花梨木蕉叶阔几,两把太师椅,上面填了好几个黑丝绒软枕,打横一张插肩榫藤面长几,也放了一张龙头小靠背椅,上面只铺了一个布坐垫。墙上一轴书法,笔走龙蛇,烟云四起,很少人认得写的什么,取个意思罢了。此外再没别的摆设,整个房间空落落一片寂然,除非无意间推开花窗,那片草色蓦然入眼,眼前会得一亮。避人深谈,躲清净,都是好的。当然,不是随便什么客人都可以进这间茶室的,能进得了那间茶室,是个待遇。

秋娘小厨的常客还知道,谢秋娘还有一项待遇。那年,王企治的新楼盘开盘,大宴手下一帮功臣,这年头,没有征伐开边,只有这些房地产的人攻城掠地,做一个楼盘也如打一场仗,胜了自然班师回朝、同庆凯旋。那天真是觥筹交错,笑语喧哗,谢秋娘指挥七八个小伙子穿梭往来,快到末了,王企治突然惊觉:“秋娘呢?哪儿去了?”小伙子笑回:“我们大阿姐亲自下厨房了。”王企治一怔,哈哈大笑,“难得!好兆头!”正说时,谢秋娘袅袅婷婷地走过来,身后跟着一个小伙子,捧了一个青花海水纹龙钮大盖碗,“今天看王先生高兴,我来凑个兴。”说完,把盖子一掀,热气腾腾地说:“这是源源不断发菜羹。”王企治先叫了一声好,又喝了一口,也不知里面放了什么,总之鲜香甘润,不由得又叫了几声好。临走时结帐,王企治说:“慢着,那个发财汤算了没有?”谢秋娘道:“那是我高兴。”王企治瞪大了眼睛:“你做的更应该收钱啊,应该加倍的收。”谢秋娘说:“那您就看着赏吧,这菜没有价,有钱难买高兴。”王企治哈哈大笑起来,“说得好!有钱难买高兴!”他留下的是整桌酒钱加了一倍。下次再来时,他说:“秋娘,你的菜单上应该加一个菜,就叫高兴。”

于是,秋娘小厨多了一道叫“高兴”的菜,那菜只要你高兴就可以点,但不是天天有,要看谢秋娘的高兴,那菜也不一定是什么,依时令、客人、天气而定,可能是素炒的尖椒牛肝菌,送两碗丝苗米饭,桃花时节可能是时鲜的清蒸刀鱼,要是冬天的深夜,可能是秋娘亲手包的绉纱虾肉小馄饨,端上来香味扑鼻,再看那馄饨一只只飘在汤里,半透明,看到见里面的虾肉,汤倒是浓白的,还没吃就让人流口水。点了菜的人,心里猜想着,却也不想真的猜中,满心欢喜地等秋娘端上来才揭开谜底。那菜没有价钱,要是吃了不喜欢就算送你的,饭后一样恭恭敬敬送到门口,给你拉车门,要是喜欢,你就看着给吧。享受这个待遇的人哪里会在这上头栽面子?那些有身价的老板们,竟然互相打听了,要把别人压下去。一则满上海有几个谢秋娘?她高兴,就是彩头。再说了,厚厚的赏了,自己也高兴不是。谢秋娘说得好,有钱难买高兴。平日里也不知道是怎么了,钱只管多了,就是高兴不起来,忙起来和亡命徒没有两样,静下来却又心慌,不是想到骑虎难下进退两难,就是觉得前后左右都是陷阱,白天黑夜有人算计。今天荣华富贵,明天还不知道怎么忽喇喇大厦倾,怎么树倒猴狲散。这世道,当真能把人逼疯。到秋娘小厨,看到谢秋娘,永远不变的装束,永远不变的浅笑,心里忽然一刻安静。

再刚硬的人也有心虚的时候,心虚时不免和局外人说些傻话。“秋娘,那天我要是走了霉运,再来这里,你可要收留我啊。”

谢秋娘往玻璃杯注进凉了一会的滚水,然后将碧螺春茶叶投进去,“噢哟,张局长,你把我们想得太没人心了。当不当官,饭总归要吃的呀。说不定你还要升官呢!”

张局长听了这番话,踏实下来,啜一口清香鲜醇的碧螺春,说不出的妥贴。

可是天意到底是难料的,才几天,这个张局长就丢了官,然后进了监狱,居然犯的事不小,先判了刑,后来改缓。倒也不必担心谢秋娘如何待他了,因为这辈子不要指望再来了。

谢秋娘对正在收拾茶具的小伙子说,“把那个杯子拿出来。唉呀,就是张局长专门用的那个玻璃杯。”小伙子拿出那个玻璃杯递过去,谢秋娘已经走开了,头也不回地说:“扔出去。”

一日来了一个老先生,雪白头发,皮肤黝黑,戴了一顶巴拿马草帽。说要找老板娘,等谢秋娘过去了,他竟站了起来,胡子抖抖地说:“谢姑娘,你长这么大了。老天有眼,谢先生家总算……”谢秋娘不知道如何开口,他又说:“你长得和谢夫人一模一样,一模一样啊。”原来这位老先生姓段,是谢先生留学时的同学,只是当年他没有回国,娶了个马来西亚太太,就去了马来西亚,做了几十年中学校长,日子殷实,子孙满堂。他在谢秋娘刚出生时见过她,后来知道谢先生的不幸遭遇后,一直想把好友的遗孤接出去,找了这么些年,总算有了下落。“你怎么改了名字呢?叫我好找啊。”谢秋娘道:“苟活之人,没得玷污父母给的好名字。”段老先生便拉着秋娘的手,老泪纵横道:“姑娘啊,你不知道你父母多疼你。要不是生不如,他们怎么会撇下你!可怜你当年豆子大的小人儿,是怎么活过来的啊?我要是见不到你,还以为你夭折在哪里了,那我真是不瞑目啊!”谢秋娘任他握着双手,像听他在讲一个故事,等他平静下来,方徐徐道:“段伯伯,您既还有几天盘桓,明日可否赏光来用晚饭?容我略尽地主之谊。”“好,我这次带了几个孩子来,明天让他们都来见见你,要见,都见见。不然老是听我念叨,还怀疑我老糊涂了在说梦话。”

第二天晚上,整个秋娘小厨就是段家一桌,其他客人,统统明日请早。桌上的菜都是菜单上没有的,谢秋娘自己新拟的。临到席罢,段老先生方颤颤巍巍地说:“好。谢家有你这样的女儿,不辱门第了。”“谋生而已,段伯伯过奖了。”“我说的可是大实话。你这一桌,没读过书的吃起来,滋味俱全,颜色悦目,营养搭配又好,可是你段伯伯读过几年书,一看就知道,你这是仿古啊,你今日用的可是《陶庵梦忆》里的菜谱?”一言既出,满室皆惊,只听谢秋娘朗声回道:“您说得是。”段老先生哈哈大笑,“起初几道菜上来,我就疑惑,越看越是了。”见满桌的人一脸困惑,老先生索性放声朗诵道:“河蟹至十月与稻粱俱肥,掀其壳,膏腻堆积,如玉脂珀屑,团结不散,甘腴虽八珍不及。”段先生用筷子指点着桌上的菜品,继续朗诵道:“从以肥腊鸭,牛乳酪,醉蚶如琥珀,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,果以谢橘、以风栗、以风菱。饮以玉壶冰,蔬以兵坑笋,饭以新余杭白,漱以兰雪茶。——这是我年轻时极喜欢的文章,当年在国外吃不到这些东西,所以望梅止渴背得烂熟。真是天厨仙供,惭愧惭愧啊!张岱尚且如此,何况我等!”

谢秋娘微笑道:“段伯伯好记性。只是今日这橘子是朱砂橘,饭是梅河的米,茶是梅家坞的龙井,兰雪茶如今再没有了。”“这样更好,得神韵便好,何必拘泥?”段先生放下筷子,眉飞色舞:“姑娘啊,你伯伯也是有些微见识的,不比那等迂腐势利的人,据我看,你熟读诗书,秀外慧中,偏偏幽人隐于市,君子入疱厨,强似文君当垆,可算得上佳话了!”

这样一闹,谢秋娘的身世,自然就瞒不过众人了。只是不知道便罢,知道了越发疑惑:那些惨伤毁灭,她都藏到哪里去了?浑身上下清清爽爽,肌肤剔透,眼如寒泉,行动处带出一股清淡、从容,怎么看都不见破绽。这都不算难得,难得的是,她脸上总挂着浅浅的笑,十丈开外能把人拘到跟前,到了跟前却不能再近一分一毫。近不得,却还是舍不得去。说起来,这才叫美人儿,市面上那些女孩子,不过是漂亮罢了。

谢秋娘既是这样的人品,又总也不老,众人对她难免有想象:她就真的没有意中人?就真的这样一个人下去?告诉谁谁都不信。可是看来看去,她日日把自己搁在秋娘小厨,这里也一时都离不开她,直忙到夜里十点钟光景闭了门,还要收拾盘算,再吩咐一些细事,快半夜了才回去。就算没有时间另外社交,可是那么多客人,就没有一个好的?不说谈婚论嫁,就是两厢情愿来往来往,也是趁着花开有枝啊,那么一个聪明人,当真要等到花落么。

新来的客人里有一个韩定初,四十出头,相貌堂堂。政法大学博士毕业,又留学美国,刚回来一年,开了一个律师行,在业内已经有了名气。事业有成,光彩、气派自然不同。这韩定初是杜老太太的外甥,杜老大带了他来,说:“老太太说,让我把这个弟弟交给你,以后没饭吃了就来你这里,人情世故,你也多指点他——他都快成半个洋人了。”谢秋娘早站了起来,一边起身,一边已经笑道:“不敢当。吃不吃饭的,什么要紧,我这里还有个茶室,倒还清净,不嫌弃的话常来坐坐。”韩定初听说过谢秋娘的身世,知道她在国外时来往的都是上流人物,岂敢怠慢,堆下笑来说:“早就听说谢**,之前不敢冒昧,现在大哥引见了,以后一定常来。”谢秋娘说:“我的英语忘得差不多了,你来我们正好说说话。”韩定初出来,发现手心竟是微微出了汗,对杜老大说:“不是一般人啊,这位谢**。”杜老大说:“大博士,你以为你哥哥混了这些年,还那么巴?你以为我会带你来看漂亮妞吗?”

第二天,韩定初就到谢秋娘那里吃晚饭。秋娘作主,点了凉拌海蜇头,炝虾,绍兴黄酒十年陈,热菜是百叶结烧肉,油焖春笋,荠菜豆腐羹,一色儿本色体己的家常菜。韩定初是一个人,请秋娘陪,秋娘就再拿一个杯子,陪他喝了两杯。韩定初吃着,突然叹一口气。秋娘问:“怎么?不对胃口?”“不是,我在想,这才叫饭菜。在美国那些年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,吃那些水泥黄沙!”两个人都笑了。日子久了,就看出来,这位韩定初最是个明白人,而且会说话,就是夸人,也说得含而不露,叫人听了受用。

饭后韩定初说要喝杯茶,谢秋娘引他进了茶室。他进去一打量,说:“到这里就觉得自己是个俗物了。”

谢秋娘自己在一旁烧了水,烫了壶烫了杯,滚滚地沏了茶庄刚送来的铁观音。给韩定初的,是平日她自己用的那个青花缠枝杯,鸭蛋大小,正好一手握住,自己却使一个核桃大小的仿越窑杯,雨过天青的颜色。

韩定初果然是懂的。茶汤一进口,就一怔,停了片刻,又啜一口,徐徐咽下,才开口道:“这茶好。”

不见谢秋娘回答,他抬起头,只看到她含着笑,脸上微微的酒晕,越发衬出肌骨晶莹,抱着双臂靠在那里。韩定初看着她,加了一句:“有观音韵。”

从此十天里有七天,韩定初必定来秋娘小厨报到。有时候是下午来,在茶室里喝了茶就回律师行,有时候是掌灯时分单来吃晚饭,得闲的时候就先喝茶后吃饭,然后再喝茶,直消磨一天。

不觉大半年过去,时令由春转了秋。这天两人在门口告别时,韩定初说:“进去的时候天还大亮着,现在出来这么黑下来,都是霓虹灯的世面了,冷不防叫人吓一跳呢。”谢秋娘笑了,正好一阵风过,她掉过脸去躲风,他过来把外套披在她身上,说:“小心着凉。”谢秋娘低头一笑,只觉得一阵暗香袭来,不等他回过神,谢秋娘已经风也似的闪到台阶上,推开门却又回头说:“开车小心哪。”

律师界都在传,韩定初大律师爱上了秋娘小厨的女老板,有人特地跑来看,看了服气道:“算他有眼光。”至于谢秋娘,大家都说,这样一个人,难道她不动心?身家、名气不用说,就是相貌也没得挑剔。况且他原先的太太和他在美国就分了手,竟是钻石王老五一个。难得的是两人又有说不完的话。看阵势,她不用自己辛苦,舒舒服服做大律师太太的日子不远了。

王企治仗着交情,也不怕谢秋娘恼,就说:“你要是结婚去,不开秋娘小厨了,叫我们怎么办?”谢秋娘说:“你也听起那小人嚼舌根?为什么不开秋娘小厨?我要开上一万年呢。”王企治哈哈大笑,“你有这个心,到时候看你说了算不算?”

杜太太也来劝:“谢家妹妹,咱们终归是女人,能靠男人,为什么还要苦自己?”

谢秋娘依旧笑微微地,“男人是靠得住的吗?”

杜太太一怔,想到杜老大在外头的种种行径,不禁长叹一声,自怜自伤起来。“不靠男人,那靠什么呢?”

“靠什么?这世上,什么都靠不住啊。”说这句话,谢秋娘的眼睛有一瞬的黯淡,一条好嗓子也只剩乌云没了月色。脸上倒还挂着笑,只是那笑,像冬日雪地上惨淡无力的阳光,不让人觉得暖和,反是更冷了。

杜太太失了神,全忘了自己来这里是要当说客的。

韩定初原来整个心都在事业上,没有置房产,只是在律师行边上租了一套公寓住着。这些日子他一反常态,求着杜老大帮着他看房子,这日杜老大一进门就抱怨:“吃不消!拖着我去那些工地,高一脚低一脚,还要戴安全帽,弄得我灰头土脸。”谢秋娘递上雪白的热毛巾,问:“看好了没有?”“总算是看了一套,一百六十平米,够大的,地段又好,就在……噢哟,搞什么,让他自己和你说!”

韩定初说房子的时候,一直小心看着谢秋娘的脸色,但是她仍是一脸清淡,不喜不忧的,说到装修是找了一家公司全包时,谢秋娘才说了一句:“这样好,你的时间可是金贵。”韩定初心想,这算是贴心呢还是事不关己?他有时候觉得她十分近,要落实时却又觉得远。聪明人也只好来笨的,约了时间请她到新房子看看,“还有许多软装潢要弄,我哪里懂这些?最好你给我全权代理了,反正——只要你喜欢就行了。”

天下的各色流言都不可信,唯独绯闻往往就有几分真,都说韩定初和谢秋娘是一对,听听这话,可不是已经在婉转求婚了么。

这天谢秋娘送他出来,门口一个流浪汉突然杀出来,说:“先生,我给您相个面。”韩定初笑道:“不用了。我的命我知道。我倒是可以给你相个面,你肯定流年不利。”说完就上车走了。那流浪汉兀自喃喃道:“三天之内,血光之灾。又一个,又一个……”一阵风过,倾肌透骨,谢秋娘觉得,全世界的人都打了一个寒战。已经是冬天了。

平地一声雷,直把人心从喉咙口震出来。韩定初了。新房子的装修的一个小工,看他有钱,跟踪了他,先是抢劫,韩定初哪里肯就范,打起来,那个小工敌他不过,突然拿出一把尖刀,捅了他一刀,那一刀正正捅在了心脏的位置。

追悼会那天,殡仪馆的花圈从正厅直堆到走廊,韩定初的巨幅遗像前,是律师事务所和律师协会送的大花篮,上面各自的挽联写着:“天缺一角”,“天妒英才”,许多人用前夜熨得十分平整的手帕拭罢眼泪,便用眼睛寻找那个久闻其名的谢秋娘。但是没有。那晓事的便叹息道:一个女人家,再有道行,也架不住这样的事,大概躲到哪里哭去了。

秋娘小厨门口贴了告示,“今天盘点,停业一天。”几个小伙子在里面布置,谢秋娘正看着他们把宫灯式样的红灯罩换下来,换上俄罗斯订购来的树皮灯罩,那树皮是米色的,微微泛着褐色,上面画着不知道什么鸟,五彩斑斓,双双对对。忽然一眼瞥见洗器具的小伙子打开放茶具的柜门,便说:“把最上面那个杯子拿出来。”

小伙子迟疑了一下,“是……韩先生用的那个吗?”

“是啊。”

小伙子变了脸色,慢慢拿起那个青花缠枝杯,问:“扔了?”

谢秋娘走来,接过去看了一会,像收藏家在鉴赏一件藏品,然后,只听哗啷一声,白白灿灿,碎了满地。

“太容易碎,碎了倒踏实。”

所有的人都傻在那里,泥塑木雕一般,惟有谢秋娘转身道:“我去看看今天的大闸蟹正不正宗,明天这一桌可是老吃客。”